第二十四章 铭心刻骨，火烧半空不夜天

云香娘说：“这脚得几天工夫能好，千万不能下地啊！”

桂云香拿起水碗，递过来说：“小哥哥，渴不渴呀？喝水。”

永清接过碗，喝了几大口，很甜，是红糖水，这一天一夜里，云香就喂他这些红糖水。

云香娘下了炕说：“饿了吧？等着，我去给你熬粥，也不知你饿了多少天了，冷不丁，不能吃干的，云香啊，你在这儿陪着你哥。”

桂云香脆声答应说：“哎，我哪儿也不去，就陪着我的小哥哥。”

云香娘去了灶房，忙着做饭。

永清又喝了几口水，问道：“云香，我……我来你家多长时间了？”

桂云香对时间还没有太清楚的概念，想了想说：“我也不知道啊，反正你来了，就睡呀，睡呀，我叫你，你也不醒，我娘还不让我叫你，小哥哥，你这么能睡，你是不是个懒蛋子呀？”

永清艰难地笑了，片刻，问道：“我……咋没看到我叔呢？”

桂云香毕竟四岁，好多事情弄不清，问道：“小哥哥，谁是你叔呀？”

永清说：“就是你阿玛呗！”

桂云香虽也是旗人家的孩子，但好多生活习惯已有改变，从小管父母就喊爹和娘，对阿玛称谓颇是生疏，问道：

“小哥哥，你要找你阿玛呀？”

永清说：“不，是你阿玛，噢，你叫爹，我问的是你爹，我咋没看见你爹呢！”

桂云香明白了，说：“你是问我爹呀？他……他出门了，骑马走的。”

永清问道：“骑马？去哪儿了？”

桂云香想了想说：“去……去你家了。”

永清一怔，说：“去我家？”

桂云香说：“对呀，就是去你家呀！”

永清神情呆然，半晌儿，喃喃地说：“我家？我……我哪儿有家了，我……我的家没了。”

桂云香问道：“小哥哥，你说啥儿？你家没了，那你的家呢？”

永清垂下头，不知该如何回答，眼前不禁又浮现出，那火烧半空的不夜天……

云香娘手脚麻利，做什么都快，端着一大碗小米粥和一盘炒鸡蛋，进来，放在炕桌上，说：

“来，孩子，趁热吃，发发汗，吃完了再眯一会儿，你这小岁数，小身板，哪能经得起这么一折腾，好好养几天再下炕。”

桂云香凑到炕桌旁，鼻子皱了皱，闻过后说：“真香，小哥哥，你快吃呀！”

云香娘对女儿说：“你也饿了吧？吃吧，陪你小哥哥吃。”

桂云香懂事儿地说：“我……我不饿，让小哥哥吃吧，多吃点。”

云香娘说：“我做了多半锅呢，够吃，你跟你小哥哥一起吃，过会儿，娘也吃。”

桂云香听从母亲的话，拿起筷子，先塞到永清手里说：

“小哥哥，快吃呀，咱们一起吃。”

永清坐炕桌旁，拿着筷子，看着黄澄澄，冒着香气的小米粥和炒鸡蛋，心里有说不出的暖烫，又有说不出的难受，记得有家时，他想吃什么，只要说出来，额娘都会答应他，而且做好了，就像云香娘一样儿，端到桌上，坐在对面，看着他吃，还不住劝他多吃点，想到额娘，自然又想到阿玛和玛父，还有家里更多的人，可是顷刻之间他们都不在了，再也见不着了……他在心里呼唤着额娘，眼泪滴落下来，他在忍，极力的忍着，最后还是没忍住，放下筷子，趴在炕桌，呜呜地哭着起来。

桂云香刚夹起块鸡蛋，见永清哭，她也抽抽搭搭跟着哭起来。

云香娘作为女人，作为母亲，她太理解已失去父母的永清心里的感受了，她猜出永清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，她之所以没问永清是如何死里逃生，又是如何独自一人跋涉来到桂家，就是怕永清又陷入到恐怖与痛苦之中。

永清哭声越来越大，双肩不停地**，仿佛是要通过这哭声，把超出自己年龄所承受的巨大悲伤和苦痛都倾吐出来。

云香娘也是泪流满面，抚拍着永清的后背，啜泣说：“孩子，哭吧，哭吧，这事儿就是放在我们大人身上，也受不了，抗不住啊，更何况，你才八岁，眼睁睁地看着你额娘，你阿玛……还有那个家，我听说整个大院都被大火烧没了，你……你一个小孩子，是咋逃出来的呀！”

永清痛哭着，似乎听不见云香娘在说什么，但“咋逃出来的”这句话，他听见了，是啊，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，现时，若真让他讲述，他都宛如在梦中，所回想的肯定是支离破碎，不过，在后来的日子，每每想起，那一夜发生在大院的一切，凡是他目睹过的，他经历过的，犹如一幅幅的连环画，清晰浮现，历历在目：

枪声，叫骂声，九响枪和蒙面人骑在马上，还有那个火烧半空的不夜天。

永清为躲避胡子的搜查，藏在茅房里，后又跳进粪坑里，待听不到胡子的脚步声了，他想爬上来，却没有那么容易了，本来个子小，身上浸透了屎尿，双手扒着坑沿，爬了几次，都跌回坑内，害得他喝了好几口粪便，因为又急又怕，没感觉出骚臭，后来，身子没有了一点力气，他放弃了，想等胡子走后，家人找到他，把他拉上去，就在这时，前院传来“砰砰砰”的枪声，隐约还有人的哭喊声和惨叫声，永清虽没看到前院凄惨的场面，也吓得身子抖颤不止，想哭，又知道哭是没有任何作用的，又过了一会儿，他仰着头，发现有亮光筛透进茅房，而且光亮越来越强，他以为天亮了，但很快意识到不是太阳的光亮，是火光，是火在燃烧，甚至能感到有热浪在逼近，过去，大院天黑撑灯时，总有一个伙计从前院到后院，拖着长声喊道：天干物燥，小心火烛，意思提醒大伙儿，水火无情。现在大院着火，不用说，肯定是胡子放的火，随着火势，茅房也不会幸免的，永清可不想被烧死，他要活下去，也许求生的本能和欲望产生了神奇的力量，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粪坑里爬上来了，撞开茅房门，冲天的大火，染红了半个夜空，前院、中院已被被大火吞噬，后院的库房也熊熊燃烧，永清跑到后院门口，想打开门，可是门太高太沉，他够不到两根门栓，即便够到了也抬不下来，眼见大火就要烧到眼前，他四处跑动，最后无处可跑，他趴在院墙下，似乎只能等死了，突然，他发现墙根有个洞，是下雨时往外面放水的流水洞，他爬过去，一头扎拱进去，多亏了他是个孩子，身子小，使劲**，居然爬出院外，没爬出多远，发现前面有两个站立的胡子，被大院的火光照耀着，象两个小鬼杵在那儿，永清吓得肚皮紧贴着地，不敢再往前爬了。